在18世纪的传说中,“飞翔的荷兰人”是一艘注定永远漂泊、无法返乡的幽灵船。在过去一年里,灰兔成了一名“飞翔的湖北人”,骑行经过了近乎全中国。可他虽然围着中国转了一大圈,却绕开了湖北,没有再回去。
本文为今日头条“编舟计划”系列文章第15篇。 编舟计划,记录游戏与时代,只收集与游戏相关最优秀的文章。
大年初二,灰兔发了一条微博:“操,怎么就成终末旅行了?”
那是武汉封城后的第三天,也是灰兔流浪在外的第365天,全国对于疫情的应对都在收紧,他突然发现大街上变得几乎空无一人。
去年元宵节,他捐掉了自己所有的钱,骑着自行车带着帐篷从上海出发,在一年的时间里几乎环游了中国。
就在他准备为这段旅程画上一个句号时,世界给了他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尾——其中一部分,是因为他是湖北人。随着新冠病毒疫情的逐渐扩散,他慢慢失去了获得补给的途径,而湖北身份证也让他成为了人们警惕的对象,他被困在厦门,寸步难行。
最后,在一个早晨,有人叫醒了帐篷里的灰兔,带他去接受14天的隔离。
他在微博上宣布了这个消息:“被捕是公路片的一环,不爽不要玩。”
1
我是在一个游戏论坛里认识的灰兔。
去年二月,灰兔在S1论坛发了个帖子,准备连载自己流浪一整年的日记。帖子的开头写道:“因为一些个人原因,去骑行了。”
所谓骑行,指的是字面意义上那种,最一穷二白的方式。在出发前,灰兔一把火烧掉了自己曾珍视的东西,比如日记手稿,还有最喜欢的衣服。在准备完自行车和帐篷睡袋等必需品之后,他捐掉了自己剩下的所有钱,就这样上路了。
灰兔计划这样在外面骑上一整年。从上海出发,一路去到甘肃,再前往西南的四川和重庆,最后收尾定在广东,中间还要去一趟海南岛。他表现得很谨慎,为了避免半途而废,他在出发一周之后才发了这个帖子。
某种意义上如他所料,旅程的开头并不顺利。骑行的第一天就下了雨,湿透的他在一个天桥下扎帐篷过夜,一看时间,其实也就骑了两个小时。
骑行和淋雨带来的疼痛、水泥地面的不适还有二月的温度加在一起,让他度过了难忘的一夜,“凌晨四点才勉强睡着,疼到在帐篷里一个人哼哼”。
天桥下的第一夜
看到这里,一些坛友开始关心灰兔的安危,也有人忍不住质疑,一条留言很不客气地预测他的结局:最后你怕不是要找人帮助瞎搞的自己,“感慨下世上还是有好人,然后找公安免费车票回家。”
灰兔告诉我,在出发前,他也问过自己:这样骑行,会有生命危险吗?他又自己回答:“既然主要是在城市里骑行,不是那种门槛特别高的野外生存,不会有直接挂掉的风险,那就都不是问题。”
除了担心他因为准备不足出什么状况之外,大家也都很在意另一件事情:你把钱都捐了,拿什么吃饭?
灰兔有他自己的解决方法,但很难说有多大的参考价值。用论坛网友们的话讲,他这算是把技能点都加在了魅力上。
作为最基础的准备,他背着几十块压缩饼干和一个杯子上路,能量来源就靠饼干,水则是在路边找饭店老板讨。但这种看起来就营养匮乏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上路的第四天,他靠给饭店老板的孩子当临时家教换来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骑行路上,第一顿像样的晚饭
又过了一天,灰兔干脆进了局子——他在公安局旁扎帐篷,结果被值班的警察邀请进去一起喝茶吃夜宵,“几个大叔往我怀里塞了八根肉串,哪天我都会开心死,可偏偏今天我晚饭吃太饱了。“
然后警察同志硬是按住我让我吃完了,告诉我,还有,别停。
睡了一觉,灰兔甚至坐上了警车,过了一天跟着警察叔叔巡逻的生活。
从那一天开始,骑行本身就很少再成为灰兔游记的主旋律。这其中当然有他自己技术日趋精进的原因,不过也与他关心的重点有关。
灰兔告诉我,这一路上,骑车其实是最无聊的部分,“我最感兴趣的,其实是路上遇到什么人,又参与了什么事情。”
2
在山西,灰兔和一位僧人同行了一段时间。那位僧人从河南出发,三步一叩首,去往五台山朝山,一路上靠信徒们的供养前进。
他们一起在关公祠里扎帐篷、埋葬路遇的动物尸体、用信众赠送的橙色三轮车驮运物资,最后在一个晴朗的中午挥手告别。如果这些事情不是来自他的记载,看起来就像一部公路片的剧情大纲。
僧人百宝箱一样的三轮车
与人相关的其他事物也同样吸引着灰兔。他在山西停留了很久,拿出时间去欣赏当地的各种文物。
晋地古建筑的丰饶让灰兔非常惊讶。他举例说,自己想去某个村子看很有名的文物,结果走错到了另一个地方,发现那里居然也有和目标年份差不多的文物。“(那边)几乎见不到两三百年的,都是四五百年起。”
为了省钱,灰兔大多数时间都选择自己扎帐篷,有时候为了充电和清洁去住廉价旅馆,偶然认识的当地人提供的住处,还有经过的寺庙和道观,也都是他的栖身之所。
这种生活方式让他体会到了很多,“作为一个中国人,在我自己的国家,很多东西(之前)都被我直接忽略掉了,察觉不到。”
在湖州,他住进过一座小寺,还跟着寺里的人们做了晚课,结果发现出家人的生活也有喜剧,在自己的帖子里纪录了下来:
晚上突然看见沙弥来叫我们帮忙,原来是要往房梁上挂上经幡,从院子里拖过来两架竹梯靠在一起,在我目瞪口呆的表情里方丈摇摇晃晃爬上去,大家都闭嘴安静扶着梯子,播放器放着阿弥陀佛的声音,方丈上面没好气说:放个鬼的阿弥陀佛,给我放大悲咒!
一位网友在下面解释:“大悲咒是千手千眼观音的,想也知道特别适合干手艺活的时候,而阿弥陀佛是西天往生的,你仔细体会一下……”
但灰兔也并没有在寺里停留太久。当被寺院住持邀请留下来住上一个月的时候,他突然怀疑自己的行动力正在减弱,于是几乎落荒而逃式的离开,“方丈念诵了一遍普贤菩萨的十大誓愿,祝福我一路百邪不侵,我祝他佛法精进香火昌盛,就此别过。”
从江南启程的旅人一路蜿蜒北上,沿着河南和山西到达内蒙古。
在内蒙,灰兔遇到了一位车筐里坐了条狗的大爷。和这位大爷聊了聊,他才知道自己是遇到同行了。灰兔出来五个月,大爷是四个半月,目标都是骑完全国。
狗是流浪狗。大爷在呼和浩特遇见它,喂了根火腿肠,它就跟上车了。大爷说,狗旺财,是白龙驹,丢不得。
大爷给狗狗起名叫“远征”
同行路上,灰兔注意到大爷的车是辆很旧的捷安特,大爷就讲了他的故事。大爷今年五十二岁,车和帐篷都是十一年前准备好的——骑行环游中国是他十年前的愿望,他花了足足一年准备好全部的装备,却因为家里的老人不同意而中止。
之后,大爷等了整整十年,原本想等到退休,但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老了,不能再等了,就上了路。他的目标不光要骑完全国三十四个省会直辖市,还要每去一个省份捐一千块钱,把自己的爱心献满全国。
两人的路线原本一致,但灰兔在路上突发急性咽炎,只能原地停留几天养病,让大爷先走。走之前,大爷特地买了一大袋酸奶给灰兔补身体,他本想推辞,但大爷说“这儿的酸奶只要三块钱一斤”,只得作罢。
身体好转后,灰兔的路线又折向了西边,目标是取道甘肃入新疆,终点是接近哈萨克斯坦边境的赛里木湖,最后从伊宁坐车去西安。
灰兔原本以为,这条属于他的“丝绸之路”上最大的BOSS会是平均海拔三千多米的祁连山,地图上显示一路都是爬升,困难前所未有。
结果在塔尔寺规划路线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离青海湖只剩下一百多公里的路上有两座山,海拔都不低,灰兔琢磨“这怕不是个祁连山Lily”。
等到上路了,他才知道这两座无名山比祁连山海拔还高,遂去帖子里感叹:“新手村的史莱姆比最终BOSS还强是怎么回事啊!”
整个旅行的过程,大抵如此。灰兔曾经在路上碰到驴友问他“有没有想过放弃这件事”,灰兔说,自己一天大概少说要想一百多次吧,但还是坚持下来了,“大概是因为运气好”。
就这样,他一路到了青海湖。扎人的草梗睡在他的脚下,强风拂过他的帐篷。他遇见成群开车郊游的僧人,提醒他不能在湖边扎营(“你想死吗?”)的牧民,然后黄昏到来,“云层绯红,像少女的脸颊,柔软的冰山”。
这是灰兔在青藏高原的最后一夜。
之后,他花了四天三夜翻越祁连山。爬升的路途辛苦,不过他碰到了主动帮忙的当地司机。这样的好心人灰兔路上遇到过很多次,以往是大车直接载他走,这次则是把自行车拴在摩托上,拉着他上了山。灰兔管这种搭便车叫“机械飞升”(《群星》中的文明飞升途径之一)。
旅途开始前,灰兔曾经觉得,在你没走之前,世界可能看上去很小,就像一张地图,从一个点画到另一个点就过去了。直到亲身去经历,才知道我们所生活的土地究竟有多广袤,走起来有多难。
翻过祁连山,在从张掖到玉门关的路上,灰兔又遇见了一个叫阿童的资深骑行客。他们一同在小镇里补给的时候,灰兔收到了之前的大爷发来的语音。
阿童看了眼手机,愣了下,把自己的手机也给灰兔看,结果微信界面上出现了同一个人。
阿童说,自己是在骑行全国路过南昌的时候认识的大爷。大爷把他拉到家里招待,然后告诉他,自己也想骑车。过了几年,大爷出发了,在内蒙碰到了灰兔,灰兔又在张掖的一片荒野里遇见了阿童。
世界确实很小,小得像一张地图。
灰兔和阿童的帐篷
到了新疆,旅程变得更加艰难起来。西北的朋友在给灰兔指路的时候,会告诉他哪些路危险,走哪些路能活下来。而到了新疆,朋友给他指路,“会说走这条路好,这样可以死得有尊严点。”
朋友没骗他。到戈壁后,地图上两个有意义的点之间的最短距离,通常是三百公里。骑行者在路上,水饮尽,烈日灼,两条道路旁却只有无尽的荒地,连一根草都没有。
出戈壁后,手机有了信号,他质问朋友“这么大段的无人区为啥一点提示都没有,我差点栽在里面”,朋友答,“这很正常啊,新疆到哪都是几百公里的无人区,这都是常识,不需要说的。”
这就是新疆。旅途讲述到这里已经格外漫长,用灰兔的话来说叫“泛善可陈”,到处都有可说的小故事,但也只是小故事。从雪落骑到春秋,骑着骑着就过去了。
他骑过了很多地方,哈密、柳园、星星峡,伊犁、奎屯、石河子。
灰兔连载的帖子节选
一路骑行,一路直到能看见“披纱的山脉,水雾从山脚下白练般扬起……另一面是山脉绵长正迎着太阳,背后攒拥着积雪般的云幔”,灰兔知道,赛里木湖到了。
赛里木湖修整过后,灰兔回了伊宁,坐火车到西安,随后扎进了西南部的山区中。他花了两个月离开群山,在海南环岛一圈,然后继续沿着海岸线北上。
这时已经是冬天。计划里的一年期限将要到来时,他意识到自己的旅程快要接近终点了。他在山西阅尽了数百年前业已矗立的古建,在内蒙途径苍天般的阿拉善,在甘肃翻越了绵延万里的祁连山,也曾到达过高原上的赛里木湖和青海湖,之后又从西南横穿整个中国到了海南岛沿海骑行,“一下子,所有东西都看够了。”
该回去了。
3
在灰兔的计划中,他的流浪生活有两种结束的方案:一是走回自己来时的道路,再去找当时遇到的人们聊聊天;二是以新的挑战作为结尾,去漠河或者西藏。在那之后,就是回家,“我本来这时候该在家里玩《怪物猎人:冰原》的!”
就在这个时候,疫情来了。
武汉封城那天,灰兔在帖子里更新了自己此刻的感受,配图是月球上的宇航员错愕地看着地球被陨石砸穿。
起初,他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影响不会很大,充其量是东西会贵一些、难买一些,但直到他发现自己在郊区骑行40公里都找不到一家开着的饭店时,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家也回不去了。妈妈还在湖北,给他发信息严禁他回去:“你就在外面呆着,最好是荒郊野外,我现在一点都不想你回来……再不行,你滚到尼泊尔去吧!”
那个时候,他正在厦门周边,发现全国对于疫情的控制正在收紧,街道上行人日渐稀少,道路设卡确认身份。灰兔的湖北身份证让他变成了实体化的年兽,没有旅店愿意让他投宿,飞翔的湖北人只能继续飞行。
但这段真正无家可归的生活也没有持续多久。
像整个故事开头所说,三天后的早晨,灰兔被人从叫醒,一位好心的乡镇干部安排他住进了隔离用的酒店。
被隔离的生活,差不多是骑行生活的完全反面。灰兔宅了下来,窝在房间里看岚少的《黑暗之魂2》视频、拿着iPad玩《帕斯卡契约》(然后认为“搓玻璃”是没有未来的)、看漫画,和自己大多数同胞的日常一致。
他在那一直待到2月10号,然后拿着一张“良民证”继续上路。在走之前,酒店的经理打来电话,让他加一下微信,说他们老板觉得他环游中国不容易,给他打了一千块钱。
他把这笔钱也都捐了。
接下来,灰兔原本的计划是骑去福州,看看情况再做决定,但实际上连“看看情况”也被证明是条只存在于假想中的道路。骑行的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接受盘问和等候处理中,而他的湖北身份让健康证明都顺带着颇显可疑。
疫情发生之前,一个在城市里扎帐篷的人可能会成为人们搭讪的对象,但现在情况发生了改变。
灰兔告诉我,有次一位保安走过来找他聊天,问他是怎么骑车,从哪过来的。他说他从上海出发,保安突然愣了一下, 问,你是不是武汉的。他说,不是,我是湖北的,但我有隔离证书。保安立刻向后退了五米,并没有看那张“良民证”,迅速离去。
那张实际上没什么用处的“良民证”
在一个用来和各地朋友交流近况的群里,他自嘲地把自己的群昵称改成了“福建瘟疫骑士”。
瘟疫骑士最终也没有走出厦门。他接受了当地朋友的一些帮助,还被一位好心大姐带去居委会里扎帐篷睡了一晚。在突如其来的病毒面前,骑行结束了。
4
当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灰兔已经回到他之前接受隔离的酒店,成为了一名志愿者。那个曾经转给过他路费的酒店经理打电话过来,问他有没有地方住,说既然没地方可去,干脆继续回他们那里。
作为一个365天没有回过湖北的持证健康人,灰兔被穿着防护服的人消毒,然后安排住回了熟悉的房间。作为志愿者,他等了半天,最后忍不住打电话过去,希望能做点什么。对方告诉他,“时间到了会让你出来,出来的时间,待定”。
这个飞翔了一整年的湖北人,坐在自己一整年里待得最久的地方,开始了又一次等待。
就像许多城市里千千万万的其他人一样。
(Aria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由今日头条游戏频道“编舟计划”独家支持,今日头条首发。点击“阅读原文”访问编舟计划,用文字将游戏与时代编织相结。每周一篇,敬请期待。未经授权,内容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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