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网瘾事件的轮番批评与讨论中,杨永信是绝对的焦点。但事实上,在所谓的网瘾治疗领域,杨永信并非先行者,也不是学术界的代表人物。在外界将视线聚焦在临沂之时,本文试图从网瘾研究的大环境寻找一些渊源与争议,以及“电击治网瘾”在国外的现状。
先行者
2013年,以色列导演施拉姆和麦达利亚联合执导的纪录片《网络垃圾》(Web Junkie)讲述了中国一所戒网瘾中心的故事。全长1小时14分。
《纽约时报》7分钟剪辑版视频
初看这段视频,画面中的一切会让那些看过《网瘾之戒》的人觉得:这就是位于临沂的杨永信网络成瘾戒治中心——准军事化管理、迷彩服、早操、还有被家长强制送治且不承认自己有网瘾的少年。
然而视频里的字幕显示:这家网瘾治疗中心位于北京大兴区。
它属于北京军区总医院,其正式名称为“中国青少年心理成长基地”,由团中央青少年网络协会等九部委联合授牌,“于2004年由北京军区总医院成瘾医学中心应时代的迫切需要而成立,主要致力于青少年网络成瘾、抑郁症等各种心理及行为问题的治疗与研究。”
这是世界上第一家网瘾治疗(戒除)中心。早在2005年,美联社曾报道过它的存在。
这篇题为“中国启动官办诊所应对网瘾”的报道,副标题有个词是Electric Shock,对应的中文便是国内网友很熟悉的“电击”。
文中描述了当年记者所了解到的“电击”:
在为期两周的治疗中,患者每天都要按既定日程生活治疗,内容包括娱乐、针灸、30伏特的电击等。一名护士向美联社记者介绍这种电击时,称其目的为“调节大脑分泌物的不平衡状态”。
按照这种说法,基地的“电击”与杨永信的“电刺激厌恶治疗”有一定的出入。其官网“治疗模式”页面下的“物理治疗”一项,有“根据中医理论,实施神经内分泌平衡仪物理治疗”似乎对应了这位美联社记者的说法,具体实施情况则不得而知。
在这段纪录片中,没有出现任何有关电击的镜头。孩子们接受采访时表现相对自然,可以大声哭泣,可以表达不满,会羞涩地笑,在晚上就寝前还可以打扑克。这和此前CCTV《网瘾之戒》里的临沂网戒中心的孩子木讷、违心的表现不太一样。
但和临沂网戒中心相似的是,纪录片里也出现了迷彩服、强制全封闭的生活。“中国青少年心理成长基地”在军方背景之下,孕育出一套这样的治疗方法似在情理之中。杨永信这类想要在网瘾治疗领域“开拓进取”的后来者则效仿此规,直至发展成自己的威权王国。
纪录片的后半段,出现了一位身着军服给家长开会的中年男子,名叫陶然——中国青少年心理成长基地的负责人。
“有的孩子为了不让上厕所影响自己玩游戏,所以戴着尿不湿玩”
被“积极推行”的网瘾诊断标准
陶然身上有很多头衔:中华预防医学会慢性病专业委员会委员、中国老年保健协会常务理事、全军心理卫生指导中心副主任、首都医科大学临床心理学系副主任、中国青少年心理成长基地主任、北京大学客座教授、北京世健联合医学科学研究院院长、牛津大学《行为成瘾》编委。
陶然是一名军人学者,在世界网瘾研究领域有一定影响力。基地官网上醒目的位置放着他的照片和成果。
其中的“网络成瘾诊断标准”,数年前曾引起规模不小的社会讨论。
《网络成瘾诊断标准》是陶然及其团队的学术成果。若该标准经国家卫生部承认并通过,就意味着“网瘾”从“心理问题”上升到“精神疾病”,可以在临床依照标准确诊治疗。
这对一个学者来说意义重大,甚至可以在历史上写下一笔——促成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出台网络成瘾诊断标准的国家的学者。
事情的推进并不顺利,虽然在外界来看,这个标准只差临门一脚。当时是2008年11月——正是《战网魔:谁把天才变成了魔兽》播出四个月后,网络游戏人人喊打的时期。有媒体报道“我国首个《网络成瘾临床诊断标准》8日在京通过专家论证。玩游戏成瘾被正式纳入精神病诊断范畴。”
标准中“如果个人平均每天用于非工作学习目的连续上网超过6小时,且符合以下症状标准超过3个月,即为‘网络成瘾’”。这一条的前半部分被当时的网友部分解读并吐槽“每天上班都在成瘾”。
而真实的情况是,该标准所谓的专家论证,是解放军总后勤部卫生部的专家论证,要想在全国范围内实施,还要通过国家卫生部。8年过去了,此事至今没有下文。
国内受阻,获得国际承认成了另一条出路。2013年5月,又有了关于网瘾标准的新闻传来:国内媒体报道“中国网瘾标准获得美国精神病协会全盘采纳”,称“第五版《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在第三章关于‘网络游戏成瘾章’中,首次全盘采纳中国医学教授陶然制定的《网络成瘾临床诊断标准》。”
《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是一本在美国与其他国家中最常使用来诊断精神疾病的指导手册,2013年出版了第五次修订版(DSM-5),有业内“圣经”的美誉,非常权威。网瘾标准能被手册收录,则意味着在美国网瘾成为了一种正式疾病。获得国际承认,也会对国内网瘾标准通过产生一定推动力。
事实再次证明媒体的报道出了问题。《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共有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使用说明;第二部分是主要内容;第三部分是新兴的测量方法与模式,即一些尚未形成标准但在学术上有参考意义的情况;第四部分是附录。
在第三部分的“有待进一步研究的情况”条目下,有个词条叫“网络游戏失调(障碍)”。这是本手册唯一一个有关“网络”的词条,且不是一个诊断标准,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网瘾(Internet addiction disorder)。全条目只有一处提到该词条的某些描述“来自于中国的研究”,和国内的相关报道相去甚远。
《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关于“网络游戏失调”的内容(部分),p795
标准无法实施,国内网瘾治疗机构面临着一个尴尬的境地——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更倾向于临床实验——因为没有官方承认的诊断标准,也自然就没有官方承认的治疗方法。这在2009年卫生部叫停杨永信的电刺激治疗的通知中可见一斑。
专家一致认为,电刺激(或电休克)治疗网瘾技术的安全性、有效性尚不确切,国内外并无相关临床研究和循证医学依据,暂不宜应用于临床。
……若开展科学研究,应按规定申报,经批准后须充分尊重受试者知情权和选择权,不得收取相关费用。
通知下发后,杨永信不再使用“电刺激治疗”,改用低频电子脉冲治疗仪,同时仍称其为“治疗”。
网瘾在邻国
和中国一样走在网瘾研究学术领域前列的国家还有一个——韩国。这两国也是国际公认“网瘾”现象最普遍的国家,韩国尤甚。
有关韩国网瘾的报道最早也是在2005年,同样是美联社。报道称当时韩国总人口的35%(约1700万人)是游戏玩家,其中有不少痴迷于在网吧玩游戏,持续数天之久,以香烟和泡面为伴。这种上瘾严重侵害了年轻人的身心健康,一名玩家因母亲强制拔掉电脑插头,愤而起身攻击她的生母。
这篇报道中的场景和我们在国内看到的一些报道非常相似。网瘾现象引起了韩国政府高度重视,官方数据称有10%的青少年是网瘾患者。政府陆续出台法令限制网吧数量、设置包括“网游宵禁”在内的游戏防沉迷系统,试图缓解这种社会现象。
同样,他们也有治疗网瘾的机构。
今年4月,澳大利亚特别节目广播事业局(SBS)制作了一个视频节目,介绍了韩国的网瘾治疗现状。
点击观看视频☞韩国的网瘾治疗现状(秒拍无法上传超过15分钟的视频)
韩国的网瘾治疗机构同样位于远离城区的郊外,全封闭。这些孩子也是被家长哄骗或强制带来的,手机一进门被搜走。但视频里的画风却和我们平时所认识的国内网瘾机构不太一样——他们身着便装,活动以娱乐性的集体活动为主,笑容天真灿烂。机构负责人表示这种方式治疗可以让他们更多参与集体活动,感受集体活动的乐趣,降低对网络的依赖。
但视频14:30出现的神经精神病学家李宰元(音译,Lee Jae-Won)认为这并没有用,他倾向于用治疗精神疾病的手段治疗网瘾。
“当你把他们送回去之后,他们是治愈的状态吗?他们还会继续玩游戏的。”
治疗的第一步是填表测试,并做脑电波图检查,视频中的少女被李医生诊断为“轻度抑郁”。参考他此前的说法,“如果你告诉一个患者他有网瘾,那他肯定不愿意来。所以我通常说是他们有大脑控制问题或其他健康问题。”这个少女是不是真的有轻度抑郁也很难说。
待她坐上诊疗椅后,李医生操作一个盘状设备,触及少女的头部。随后设备发出轻微的、节奏稳定的、类似电击的声音,少女的表情很平静。
我咨询了国内的精神科医生,了解到这种治疗方法叫“重复经颅磁刺激(rTMS)”,它基于电磁原理,在头颅(额叶)附近放置一导电线圈,在数毫秒内通过快速变化的电流进而产生可以穿透头皮及头骨的变化的磁场,刺激大脑,改善症状。
这一疗法在医学界普遍认为是无痛、无创、无依赖性的。尽管如此,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FDA)还是谨慎地只批准其应用在“重度抑郁”的治疗上。
在一年前,李宰元接受Business Insider(BI)记者采访时,所使用的还并非上文提到的方法。
在那篇2015年的报道中,记者亲身体验网瘾治疗过程。在做过脑电波图检查后,李医生拿出下图所示的设备。这是一个大脑脉冲仪,他即将施加的是神经脑电生物反馈治疗——这种方式通常是用来治多动症的。根据上一步脑部扫描检查的结果,用这个仪器对特定的脑电活动进行训练,有选择性地强化某一频段的脑电波以达到预期的治疗目的。
记者在体验时,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过后表示“这感觉就像有人用音叉敲我的骨头。”
我们在国内有关杨永信学员的报道中也见过类似的描述:“两个小锤用力敲击着太阳穴。”但BI记者并没有写这种体验有多不适。
作为在该领域研究处在前列的两个国家,中韩采用的治疗手段相似。韩国将集体生活疗法和物理治疗独立开来,通常单独使用。国内的情况更多是两者结合使用,强制程度更强,其中电击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惩罚驯服的手段,而非治疗手段。
临沂网戒中心的电击疗法被叫停之后换用的“低频脉冲治疗”,网上的设备说明是这样的:
杨永信所使用的低频电子脉冲治疗仪
G9805-C……本系列治疗仪是根据经络与脏腑在生理病理上相互影响的机理,对穴位进行低频电子脉冲刺激,取得“通其经络,调其气血”的作用,对呼吸、血液循环、消化、生殖、神经、内分泌等系统的疾病,都有促进、调整和治愈作用。
产品说明中没有任何字样表明这台设备和精神疾病治疗有关。而把多台设备上的针接在同一个人身上同时启动,原本微弱的低频电子脉冲也会造成巨大的痛苦——这才是杨永信的目的。
网瘾这个幌子
为何中国和韩国都有高度成熟的“网戒中心”,这或许与中韩两国的文化背景有一定的关系。两国都有深厚的儒家文化背景,注重长幼有序的家庭秩序,都发展出了封闭式的教育方式,又在互联网时代同时遭遇“网瘾问题”,都出现了家长强制孩子接受所谓治疗的情节。
这种家长施加于孩子的治疗,在一定程度上能看作是对“家庭和睦”的追求,他们所理解的“和睦”即是子辈的顺从。被家长强制送往网瘾治疗中心的孩子,或因亲子关系紧张、或因青春期叛逆等原因,表现出抑郁、躁狂、暴力倾向——进而在医学上,显得符合强制使用药物或电击的条件。各地某些滥用电击和药物的机构,也将治疗网瘾藏在治疗抑郁症等精神疾病的幌子之下。
虽说学员(“患者”)大多因“网瘾”被家长扭送而来,但绝大多数网瘾中心都不是只有“治网瘾”一块牌子。如今杨永信的机构已经改名为“青少年性格缺陷矫治中心”,也有具备行医资质的机构主打“心理培养”,促进“家庭和睦”,治疗方法大多是全封闭准军事化管理的“临沂模式”。还有的走民办学校的路数——“特训学校”“励志基地”,也采用军事化管理,雇佣退伍军人做教官,重度体罚经常发生。
不管用什么方法,送孩子去“治疗”的家长大概只有一个愿景:治好不听话,让孩子重新成为“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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